本文来源:时代周报 作者:李杭
再次听到放排,70多岁的赖升平陷入了回忆。
对他来说,这个词汇陌生又熟悉,陌生是因为这是随时代远去的词语,他太久没有听人提起;熟悉的原因是,放排曾经是他赖以生存的“活计”。
(相关资料图)
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叫普滩,是梅州市平远县泗水镇下面的一个村庄。这里林业发达,木材丰富,因为挨着石窟河,自古就有放排传统。
在上世纪七十年代,20多岁的他被生产队派去放排,成为了一个在水里讨生活的人。
如今,随着水电站的建立,石窟河这条曾经兴盛的水路已经归于沉静,放排也成为了历史,只能永久留在赖升平这类放排工的记忆里。
在路上
放排究竟起源于何时,史学界还没定论。
不过唐宋八大家之首——韩愈在被贬潮州的时候,调研过放排群体的生存状况。
唐朝时期的放排工,要扛杉木,扎杉排,一会儿跳下江,一会儿爬上岸,身上的衣服湿了干,干了又湿,常常患上肚痛病和风湿病。
于是他们做工索性光着膀子,不穿衣服,这让在江边挑水、洗衣服的妇女看见了,就以有伤风化的名义把他们告到官府。
朝廷介入,放排工又只好“披挂上阵”。
韩愈到潮州之后,听说了这件事,亲自跑到江边查看放排工扎排和放排的情形。
他的结论是:放排工穿着湿衣服容易得病。
回到衙门,他让人到江边通知放排工:今后扎排、放排时,可以不穿衣服,只在腰间扎块布遮羞便好。
这块布后来演化成了潮州放排工和农民劳动时带在身上的浴布,潮州人把它叫“水布”。
赖升平对这个典故是不知道的,他开始放排的时候,已经是20世纪70年代了。
那时候放排不是生意,而是当地生产队的重要工作。
“这个工种,说难不难,说易也不容易。”这是上世纪,职业工人一种典型的话术,心理活动是:说自己的工作重要会被眼红,说不重要会被看不起。
“不过我跟着师傅跑了一趟,就可以在排头掌舵了。有些人一辈子,都只敢站在最后面压排。”
所谓掌舵,就是在顺流而下的木排最前方,靠着一根竹竿和一柄船桨,控制木排在水道中漂流的位置,“水深的地方用浆控制,水浅就用竹竿。”赖升平越说越有精神,仿佛石窟河在他体内流动了起来。
放排工实际上对潮汕地区的建设起了重要作用。
据《平远县志》记载,1960年,差干河有了水上运输社,主要运载差干、塘埔(都是泗水下辖镇)的松香,年运载量800吨,营运收入1.5万元。此外,差干、上举和泗水公社利用河道放竹木排近万立方米到潮汕。
当时二十岁的赖升平就隶属泗水公社,被派去木材运输组之后,成了几乎每天都漂在水上的人。
听起来,这好像是武侠片的场景:一个人立于木筏之上,手执船篙,统领着一整条江水。
然而现实的放排远不似这般浪漫,如今说起那股艰辛,赖升平变得激动。
作为放排工,要想完成工作任务,白天需要时刻注意抢滩避险,以防激流或者操作不当,让排撞向河滩造成木材流失;到了晚上,他们只能在野外休息,拴好木排,席地而睡,忍受蚊虫的叮咬。
除了要与惊涛骇浪“搏斗”,放排其实也是一份考验人耐心的工作。
“做放排工,大部分时间不只是放,而是要扎排(把木材串联起来)。”这时候,他拿起一只笔,以极为简约的风格,画起了木排勾连在一起的效果图。
赖升平在纸上画扎排的示意图 时代周报 李杭/摄
比如他说要在每根木材的前后凿两个洞,把木头做的栓子像卯榫一样钉进去,再用竹篾当绳子,把凸起的木栓一个一个缠绕紧实,一个排就算扎好了。
放排的时候,让木排前后相连,等到进了宽阔水深的河道,木排会越来越长,像火车一样。不同的是,放排不需要铁轨,不需要火车头,用现代运输业的标准来说,它属于零排放。
从普滩到潮汕,一星期的风雨兼程,赖升平所在的运输组才能顺利的把木排从普滩运到汕头去。等到了回程,放排人不再走水路,而是全靠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回起点。“水丰的时候,从这头(普滩)放到汕头大概需要一个星期,回程需要一个星期,每个月大概跑两趟,相当于一个月都在路上。”赖升平说。
追忆似水年华
赖升平说沿着江河,往返梅州和潮州,也接受了潮州地区拜妈祖的习惯。妈祖可以看做水运行业的保护神。
不过对于放排来说,南北朝时期的菩提达摩似乎更适合做行业创始人。
相传他渡长江的时候,摘了一条芦苇,踏江而行,因此有了“一苇渡江”的故事。
达摩是为了获得更多中原的信息,而70多岁的赖升平,也说当年因为四处闯荡所获得的信息,让他开始思考不同世界的关系。
“从普滩顺着韩江往下游走,越靠近潮汕地区,会发现两岸的树木越来越少,芦苇越来越多。”
这让赖升平认识到,韩江的下游,因为商贸的崛起,吸引了很多从事贸易的人聚集,但因为缺少建筑的木材和大规模烧制砖瓦的矿石能源,韩江放排的存在,就解决了潮汕早期城市建设的问题。
除了沿途风景迥然不同,潮汕和梅州两地截然不同的城市和消费习惯。
“七十年代的时候,我们这(梅州)的人抽的都是手卷的喇叭筒烟,当时潮汕地区的人已经开始抽人参、飞马、星湖那种“洋”烟,而且可以一条一条的买。”
“你不知道,我把木材送到那边以后,他们每次会送两条这种烟感谢我,回到普滩,我把这种烟拿出来,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羡慕。”香烟,变成了赖升平人生中的另一个转折。
因为社会发展的需要,这条以往用于运输的河道,被赋予了发电和蓄水的新使命。
据《平远县志》(1993年版)记载:1975年,广东省水电厅在蕉岭长潭兴建拦河坝和6万瓦众星发电站,此航道于1978年断航。
1980年,平远县水电部门在柚树河小胆兴建3750千瓦发电站,拦河坝的出现,把航道截断。差干河、柚树河再也无法水运木材,结束了数百年木排放运历史。
1986年起,平远县木材销售全部靠汽车运输。
目前,平远县的木材全部靠汽车运输 时代周报 李杭/摄
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像赖升平这样的年轻人也结束了放排的生涯,开始寻找新的谋生方式。
靠着曾经广泛发放香烟结交的人脉,赖升平很快便获得了一份木材厂的工作。
在那之后,他自己弄了一条小船,往潮汕卖松脂,卸货之后,自己当纤夫把船再拖回普滩,一趟下来也要两周。
他的人生叙事,其实无法离开石窟河。
比如他说年轻时最开心的,是在水下穿过船底,从另一边往船上的姑娘泼水,在姑娘的笑骂中获得的满足感。
这是乡土社会给那一代人的共情。
就像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中,托马斯·哈代在小说中的极力体现的观点:当科技渗透到传统社会以后,那些曾经在旧世界的浪漫环境下的人,无法摆脱乡村赋予他们的人生经验,对于现代化的生活,理智上可以接受,但感性上不行。
就好像这届年轻人,出生在现代社会,很容易用科技构建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。
而70多岁的赖升平,价值观和世界观来自缓慢流淌的石窟河。
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裔的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,他文本的主题,就是缅怀旧有的生活方式。
尘埃落定
在赖升平的回忆里,普滩有百货店、烟店、水货店,粮站,旅店和药店。
不过当时代周报记者抵达普滩的时候,感受到的只是树木茂密,人烟稀少。石窟河静静的流淌,河面上只有一条竹排,一片静谧宜人的景象。
静谧的石窟河 时代周报 李杭/摄
等到了傍晚,太阳落下,村子里更加安静,这里没有超级市场,公共空间,游乐园,甚至没有医院,只有安静的民居和在夜色里散步的老人。
这与赖升平的年轻时代,形成了极大的反差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普滩是一个人口络绎不绝的地方。
“当时陆运并不发达,作为水系交汇处,这里是梅州地区通往潮汕,甚至海外水上商贸之路的一个重要地点。”赖升平说。
赖升平的记忆里,当时的普滩码头,汇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。
“当时的码头有从江西,四川等地挑着大米来卖的商人,他们把这些物品沿着水路,运送到潮汕地区,再从当地商人手里,买来食盐,布匹,海鲜等物品,正是所谓的南盐北输,北米南运。”
除了码头一片繁荣,普滩还有着非常热闹的圩市。
普滩位于江西、广东、福建三省交汇之处,过去一直是邻近几省互通有无的枢纽之一。
“普滩的圩市就在河的旁边,里面既有旅馆饭店,也有茶楼酒楼,潮汕、江西、福建等各种口音的人汇集在一起卖各地的特产,别提有多热闹了。”
然而,后来由于公路和铁路的发展,以及各大水电站的建立,水运的作用逐渐减弱,普滩也由一个繁华的村落,变成了一个安静的生态旅游地。
如今,赖升平和妻子居住在距离河边步行一分钟的房子里,他妻子用的甚至还是按键硕大的手机,仅仅只能打电话而已。
赖升平的家 时代周报 黎广/摄
他平日里最常做的事情,是到弟弟的餐馆去喝茶,到河边去散步,剩下的就是在家里,通过客厅的电视机看外面的世界。
他说如今的普滩,只有一间所谓的小卖部,小卖部的老板大概四十到五十岁之间,和护林员和村小组长的年纪相仿,他们三位是村里最年轻的人。
见到赖升平的时候,他坐在弟弟的餐馆里,身后的墙上是明朝才子杨慎的《临江仙》: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……
当离开的时候,夜幕低垂,普滩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。
赖升平说,这是生活的日常,很好。
《临江仙》还有一句: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……